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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若丁 黄树森 章以武 左多夫 伊始 郭小东 | 名家谈《枕水听涛》

来源:huaxiamagazine 发布时间: 2023-02-28 10:08:25

文 | 范若丁 黄树森 章以武 左多夫 伊始 郭小东


梦中的水声


范若丁(花城出版社原社长兼总编辑、《花城》原主编)


近日,我常常似梦似幻地听到水声。有大江大海相拥掀起的激越巨浪,有灌溉千顷良田的涓涓清流,有渔舟唱晚的桨橹,有孩子们嬉水的喧闹,我正迷惑这些或悲壮或柔和或欢快的声音由何而来,忽然看到身旁一部书稿——作家卢锡铭的新作散文集《枕水听涛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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卢锡铭的故乡在虎门——一个从历史到现实都非常有名的地方,虽然随着时代的变迁,它前后有天壤的变化。人们对故乡大都有一种依恋之情,这不仅因为故乡的风光,而且有他少年生活的记忆。卢锡铭的《枕水听涛》是写故乡虎门,而且多是写虎门的水。虎门为珠江八个出海口之首,它靠江靠海,也有大岭山、象山、三台山、眼眉山、钓鱼岗等起伏的山岗和万顷良田,但水是它最美最让人难忘的地方。


我是外乡人,其实我与虎门可早有缘分,1954年我到过那里。当时国家要对烟酒实行专卖,我和几位参加筹建广东专卖事业管理局的同事到各地调查情况,给筹建工作提供依据。现代的人们很难想象,当时我是坐单车去的。从广州乘火车先到石龙,石龙离太平(虎门)还有几十公里,就只有去乘单车了,那时候珠江三角洲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单车。后来我再去时,就坐花尾渡船。就像卢锡铭文中所说,花尾渡是一种靠火船拉动的巨大客船,有两三层高,白色,每次拉动像一只在水中滑行的白天鹅。沿途每到一码头,岸上就会有清脆的钟声飘过来,随后上来几个乘客。随着时代的变化,交通工具也有变化,到了20世纪90年代,广州到虎门已经有了水上飞翼船和高速公路的公共汽车,现在就乘高铁和城轨了。交通便利了,人民的生活更是日新月异。作家卢锡铭虽然出外工作数十年,但对故乡念念不忘。2008年,他让我联系几位作家到他家乡走一趟,采访和参观,写一部反映虎门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报告文学集。于是金敬迈、章以武、左多夫、伊始、艾云、张梅、郭玉山和我就随卢锡铭走进虎门。


我负责采访南栅村,蒋光鼐的故居就在这条村。它位于广济河口,古代河道口设置栅栏,缉查私盐,派兵驻守。这鱼米之乡,三年经济困难时期,农民只能在地里刨食,一年三造还填不饱肚子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不仅是对传统文化的破坏,而且对经济造成极大的伤害,最好收入的生产队,社员每10个工分为1.2元,最差的只有0.6元。改革开放大潮冲开这栅门,翻起滔天的巨浪,这村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采访当年已实现全区人平均收入14535元,如今的南栅更是工厂林立,街道纵横,昔日的农村嬗变成一个繁华的小镇。虎门更是气象万千,比内地一个中等城市还要兴旺。历史的嬗变超出了人们的想象,今后的样子也难以猜想。


卢锡铭的散文新作,有其鲜明的特点,即写真情实感。真情实感是普通的,人人有之,但非人皆用之。通过真情实感书写,透视社会前进的履痕,更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。文章写得再美,空空如也,也只是一纸彩色废纸而已。这本书稿最感人的就是动真情抒实感,思驰千载,下笔神助,直面社会,直面人生,烟火味浓,浪涛声高。非一般乡愁文章可比。我骤然明白,这水声,扣动的是时代的浪潮。


我读老卢的文章,每个细节都会在我心里响动,如那岭南水乡女人爱穿的木屐在石板路敲出的踢踏声,常在我心内回旋,这就是他成功之处。


啊!枕着水韵入梦,听见时代涛声。


开锁之匙


黄树森(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、广东省人民政府原参事)


浪打山崖,风过海滩。


《枕水听涛》,把个虎门浇灌得起伏跌宕,渲染得色彩斑斓。带着慵懒的海风,云的气氛,把我所有的虎门记忆东莞记忆燃烧。


袁崇焕的“横戈原不为封侯”,蒋光鼎的“黄蕉红荔是吾乡”,坦荡与余韵,历历跃上心头。锡铭是虎门人,我和虎门也有一个多甲子呈多空纠缠的情缘,这是一种沉浸式的互文体验。


1958年,我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念书,我们在中山大学北门乘船,往虎门劳动锻炼,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。站在北门码头,逆流而上,往西看,对岸长堤是旧时富可敌国的十三行所在地;顺流而下,往东看,走十海里,便是汪洋浩瀚的珠江口,这里发生了两场堪称转折点的战争:崖山海战和鸦片战争。陈寅恪认为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而造极于赵宋之世,后渐衰微,终必复振。”这“终必复振”之地,就是崖山之战的珠江口、鸦片之战的珠江口。这一地理形态的奇雄,梁启超、法国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、汤显祖都有论及,其中的奥秘是多么值得深究。


我们坐的船,就是锡铭在《枕水听涛》中写的“火船拖省渡”,那船,走了整个晚上。我们走的水道,就是白鹅潭—海心沙—伶仃洋—虎门,孙中山、蒋介石、文天祥、汤显祖、苏东坡当年走过的水道,这又是一条十分神奇的水道。


《枕水听涛》说东莞三件宝——“莞盐”“莞香”“莞草”,虎门是主要产区。


我住在虎门白沙一户农民家里,厅堂里堆放着虎门特产的水草,几台打席机日夜兼程穿梭不停织着草席。草帘,即日本酒吧啡吧门口挂的那种。


这三件宝使地域的经济与文化发生多么大的变化,而虎门还有很多特别的生活情趣。


有一天,三同户抓了一窝田鼠,通体透红,尚未开眼,送了我两只。说非常干净,叫我合着烧酒吞下,很滋补的。


20年前的2003年,在陕西电视台,京沪陕粤四地文化学者做一个“非典与文化”的专题节目,我讲了这段经历,惹得在场的陕西师范大学学生十分惊讶,大声质疑,怪不得广东是非典的发源地。我回答说:吃鼠之风,源于中原。广东很多方面,乃中原旧文化旧风俗的“保留所”而已。著名经济学家陈序经在《广东与中国》(《东方杂志》1939年第36卷第2号)中说:“古代燕赵慷慨悲歌之士,喜吃狗肉之风,至今还遗留在广东。战国载,周人谓鼠末腊者补,那么周人不但吃鼠,而且有腊鼠。”据考据,序经所言“战国载”,即载于《尹文子》(四部丛刊景明覆宋本);吃腊鼠事,在北宋沈与秋《龟溪集》、元人贾铭《饮食须知》中也有记载(周松芳《食鼠记》,《广州文艺》2015年第8期)。可见,虎门连每一个特别生活情趣亦有很深的社会渊源。


唐宋以来,中国经济文化走势,顺东向南,出口“终复必振”的大门,就在珠江口。珠江口两岸有八门:虎门、蕉门、洪奇门、横门、磨刀门、鸡啼门、虎跳门、崖门。虎门乃八门之首。


珠江口省港澳大三角,大湾区前海—横琴—南沙小三角,咽喉之地几何中心就在虎门。《枕水听涛》以历史之门、南疆之门、物华之门、人杰之门、嬗变之门叙述阐析。它是中国晚清和当代现代化的登陆地。


门,是连接不同空间的关节点,具有穿行、防御、及过渡的功能,成为视觉聚焦的中心点;也是一种记事载体,一种象征之物,不仅是具有标识性、地理性的功能构筑物,还有特定的文化指向和民族民间审美暗示。


《枕水听涛》写到虎门地理形势之雄奇:前有珠江蜿蜒而过,东江南端在此地交汇,南流不过十里便是伶仃洋,西流不足十里便是狮子洋。


新石器时代,先人已在此“划舟捕鱼、踏滩采贝”;三国时期至宋,虎门煮海熬盐,趋于鼎盛;莞草种植,节节火爆;“香市”元、明、清三朝已远播海内外。


清嘉庆,太平设墟,三江货物汇集,商贾如云。民国时期,太平墟扩大,流通畅达,市场繁荣,太平河口,渔舟货艇即达四五百艘,工商铺500家。法兰西香水、意大利皮鞋、日本时辰钟、美国“胜家”缝纫机、英国“三支枪”自行车,洋货浸漫。


千年虎门,仅1600年至1795年约二百年间,荷兰联合印度公司、英国东印度公司和法国公司派遣出航中国,经过虎门这座大门的,船只数量达到每年17702艘。(廖炳惠《吃的后现代》,台湾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版)


1993年,开放改革兴旺时,全国有四分之一的货车开往珠三角,连接珠江口东西岸的虎门大桥,应运而生。在南沙我见证霍英东这一构想的出台。


改革开放四十年,在城乡综合发展指数测试中,虎门居于全国千个强镇之首。


《枕水听涛》非一般意义上的乡愁之作,抒旧之作。中国社会结构巨变,突出表现为都市化迅猛发展。锡铭写了个变迁和重构状态的虎门,写了个都市型未来生活的虎门,溢出文学边缘。


我在虎门食的经历,从食饱—食好—美食;行的经历,从火船省渡—高速列车—城轨。财富增长,带来的生活变革—观念的变迁。


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屈大均在《广东文征·东莞诗集序》中说:“此广东之所受以文明者也,而东莞辄先得之。”东莞的风气之先,先贤已有预言,在当代表象和文化根脉,在现实认知和历史体验,是否成为打开虎门这把“鬼锁”的钥匙之一?


在寮步牙香街博物馆,有四个字:馦、馣、馝、馞。解释者,都面有难色,心存敬畏。


真正能够穿透历史的,不是铁血,而是铁血背后的柔情,真正的大门禁开;不是响声震天的敲锣打鼓,而是润物细无声的灵魂抵达。虎门的铁血,就是北大性博士张竞生的名言:“丢那妈,顶硬上!”这就是广东精神,岭南精神。东莞人很铁血、很能打,袁崇焕打辽东战争,东莞兵喊着“丢那妈,顶硬上!”蒋光鼐打淞沪战争,东莞兵也喊着“丢那妈,顶硬上!”。虎门人民在重大的历史关头,在现实嬗变中的艰难险阻面前,同样是喊着“丢那妈,顶硬上!”这是拨开重重迷雾之桨,这是破开重重恶浪之帆,这是打开重重“鬼锁”之匙。


这启锁之匙,便是虎门的柔情和灵魂抵达——


就是《枕水听涛》中那林林总总、蔚为大观的情节谱系,就是专门性、地方性、历史性为时空的文化背景和个人记忆有关三大传说;阿娘绣花鞋传说,引入番薯的故事,苏东坡夜探海康市集史事;三件宝:莞盐、莞香莞草。尺幅之间,舒展自如。


就是《枕水听涛》那丰厚习俗;过省渡,趁天光墟,吃田螺、“和味龙虱”“腊鸭软喉”“莲子糖水”和来往虎门香港的“南进丸”。以及“斩草的”乡丁壮男、“疍民”的漂流习俗,“咸水歌里”的水上人家,“撑蒿”的传人,船艇小孩腰间挂着的小葫芦。一经击发,四围共鸣。


承接虎门器道香火,续写大湾区精神纽带的,非“莞香”莫属。


2006年,我以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身份,在东莞做田野调查,跑了18个镇,听了一百多人的故事,在大岭山鸡翅村,碰到一位香农,种了数十亩“莞香树”(沉香树的一种)。他说祖祖辈辈,以此为生活,别看中断了一百多年,他坚信东莞大地会重新漫山遍野地种莞香树。在当时所有会议上,我问与会者,竟无人知道东莞和这种树有何关系。


2008年,在钩稽文献,网罗遗逸,主编《东莞九章》过程中,重读明代冒辟疆的散文名著《影梅庵忆语》,内边的香缘、品香、焚香、辨香,在作者的雕刻抒写中细腻精致,水灵鲜活,令人情理互交,心身皆醉,文章结尾处有“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”“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,姬最珍之”。姬者,秦淮八绝的董小宛是也。叶灵凤的《香港方志》把香港得名,归于莞香。《东莞九章》据此把“莞香”定为东莞历史文化的精髓之一,此书纸风行,第一版印了五万册,造成一个热门话题,“一个文化元素激活一场经济寂静的风暴”。


2009年10月10日,寮步“千年香都现代香市”讲坛开坛,我和郎咸平、何绍田作了《文化软实力提升来推动经济发展战略》的对话。


2019年12月,中国(东莞)国际沉香文化产业博览会组委会授我“香博会十年特别贡献奖”,我很看重这个奖。


香器有形,香道无价。浮生如香,在哪漂泊缭绕,就在哪释放光华。


15年光阴,弹指而过。在2019年香博会获悉,现如今,香业香事,十分火爆。中国沉香种植,以东莞为始,粤桂滇琼跟进,已种植250万苗,约五亿株。在广东,“香铺”探骊得珠,“香人”别具手眼,“香生活”精彩纷呈;东莞“牙香街”,中山“香街”,电白“香街”,香囊香粉香膏香油,美容、祭祀、医药之物,琳琅满目;长篇小说《百年莞香》卖得很火,舞蹈《莞香》斩获大奖,33集电视连续剧《莞香》收视不凡。香早已非秦淮八绝名妓和慈禧龙床上的“香”,而进入百姓日常生活。


锡铭写作《枕水听涛》时,是想要写出一个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虎门。农业文明实质上是一种血缘文明,工业文明实质上是一种市场文明。这本著作写了一个传承性的虎门,也写了一个变异性的虎门。


在虎门,几位浙商对笔者说:虎门粤商“敏于行”,不打嘴炮,一个早茶商议的事,中午就可践行;信誉度高,大家有利可图;低调务实,推出中国富豪榜的胡润说:“有资格上富豪榜的,东莞还有许多,东莞的富豪都比较务实,低调,不太注意媒体宣传,只管踏踏实实做事。”


在东莞,笔者跟几家私人博物馆馆主交谈,他们都是把赚到的钱,变成文物收藏,并作为遗产传之子孙。子孙文化素质高低,经历水平大小,办事能力强弱,决定他们未来财运的贫富。这一新伦理观念,在香港《大公报》刊出后,引起强烈反响。


《枕水听涛》透视千年虎门从“疍家女”“自梳女”“撑蒿工”向现代服装业制造工的过渡;从传统香农香商向当代“香道”“香生活”的转型;从农耕时代向现代城市化的重构,“衣食住用行”,由“省渡”向高铁,由温饱向美食,由“香装饰”向“香生活”变迁、重构。全国千镇之首的虎门,是这一生活革命和现代日常生活理念的经典个案。


暮齿之年,春秋数易,蓦然回首,恍若隔世,追忆无尽,此情依旧。


散文林中的一支响箭


章以武(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、广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,第二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得主)


春天里,日照朗朗,读罢锡铭的长篇散文《枕水听涛》,心潮起伏,十分感动!


那是散文林中的一支响箭!


作者以深邃的思想,生花妙笔,书写了他的故乡——千年古镇虎门。


那里不仅是水声水气水韵水情,不仅是乡愁绵绵,蕉林牧歌,渔火闪烁,吊脚楼婀娜,咸水歌婉转,摆渡人豪迈,我们更佩服作者大气磅礴,纵深壮阔地书写了历史烟云滚滚与改革开放春潮排空史诗式的故事。


虎门,中国近代史的缩影,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嬗变活的标本。要写得深刻感人,不能只写闲情逸趣,杯底风波,而是要紧抓大文的发力点。


发力点在哪?在《浪拍虎门千帆疾》,在《夜探伶仃洋》,在《龙的嬗变》……这是与逝去岁月深沉的对话,这是对历史的清醒卓见,这给后来人以思索与启迪。


虎门,东莞的虎门,与中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深圳为邻,地处穗、港、澳几何中心。它是最早沐浴现代风之地,最早引进外资掀起建设大潮之地,最早思想解放的火花飞溅之地。虎门的人们脚有海水,胸有豪情,描绘华彩壮丽的山河。


虎门的动人故事似星星。锡铭独具慧眼,善于捕捉发现它们,经淬炼,将一个个有趣故事,个性人物,动人细节,生猛言语,活跃思辨,拼搏场景,呈现在我们面前,烟火味呛人,好不亲切!


锡铭对我说:不因年龄而停止写作,停止写作会快老!


斯言有理!


何等自信!


你这长篇散文挖掘如此深妙,文坛罕见;这本大作的光华,拓宽了岭南散文创作的新边疆。


由衷为你喝彩!


虎门散文第一书


左多夫(《羊城晚报·花地》原主编)


卢锡铭在《枕水听涛》前言说:虎门是历史之门、南疆之门、物华之门、人杰之门、英雄之门、嬗变之门。他这样概括,也这样写,讲述的是虎门古今的地域、血脉、文化、生存,释放出的是种种个人的感悟和思考,令人犹如身临其境地融入历史现场和现实生活氛围。这里有新石器时代末至商时代沙角遗址,有三国时期、南北宋间的商埠,见证过文天祥、林则徐、关天培的浩荡正气。改革浪潮汹涌澎湃,这里又率先办起全国第一间“来料加工厂”。电子、服装、电力三大行业撑起中国第一强镇的天空。


卢锡铭的散文写作形成了相对稳定的风格,其作品的厚重感和对时代主潮的表述,源自非常接近脚下的这片土地。他写独特的乡土风情,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,传奇的民间故事,别致的海上捕捞场景,写烟雨蜃楼,流动骑楼,傍河小巷,咸水歌,木屐声,还写横水撑渡人,缠脚秀才娘,自梳草织女,孤墩守夜人。这就足见作者视野开阔,运笔纵横的鲜明特点,他确实把虎门的精华所在统摄于笔下,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此地此水风情万种和时代的脉动。


卢锡铭祖祖辈辈定居于虎门,本人亦生于斯长于斯。亲历,带动着强烈的情感,让埋藏的心绪力透纸背,大气磅礴。


全书由41篇散文组成,篇篇写虎门,写得全面,写得精妙,一个个活脱脱的故事,细细品来“可见中国近代史的缩影,可见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嬗变活的标本”。仿佛一波一波珠江水从心中流过,一声一声南海涛在耳边鸣响。


卢锡铭《枕水听涛》:虎门散文第一书。


鲜活着的民间记忆


伊始(广东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、广东文学院原院长)


卢锡铭笔下的虎门异彩纷呈,令人神摇意夺,倍生感慨。


作家大块噫气,奔雷走笔,将一座古镇的千年变局,演绎成一出威武壮阔的历史剧,这,实在是一大快事。在我看来,书中更堪玩味的是一些有关民间人物的文字。


《横水撑渡人》的阿驼,《孤墩守夜人》的端伯,《三弦弹出盲佬歌》的明叔,《古屋飘溢翰墨香》的十公,《安伯墓前三支烟》的安伯,《带走一盏渔火》的虎叔,还有缠脚梅娘、自梳女阿莲、乡干部老陈等一干人等,在古镇无比厚重的历史面前,他们实在是卑微得如同草芥一般,在外人眼里,充其量也就是些何足道的里巷鄙夫、乡村拙妇。然而,作家却如数家珍般地将他们一一收进书中,或施以浓墨重彩,或简约勾勒几笔,笔触所及,不但传神,而且饱含温藉,也并非一味温暖柔软,熨帖人心,其间还夹杂着些许冷硬、粗粝、锐利的文字,或许还连带一道刺目的血痕。


正所谓,市井长巷,聚拢的是人间烟火,展开的是世态炎凉。


为小人物立传其实是一件相当伟大的事情。很欣赏林徽因的一段话:“我们应当相信,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到人间的。无论他多么平凡渺小,多么的微不足道,总有一个角落会将他搁置,总有一个人需要他的存在。有些人在属于自己的狭小世界里,守着简单的安稳与幸福,不惊不扰地过一生。有些人在纷扰的世俗中,以华丽的姿态尽情地演绎一场场悲喜人生。”


华丽也罢,渺小也罢,或许“这一个”的存在,对“另一个”就如夜幕中的渔火。正如作家自道,尽管三十多年再未谋面,但虎叔于他,就如那盏一再闯进梦中的渔火,“它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心,教我善良地对人;它像一盏明灯,让我分清黑白是非;它像一支火炬,教我自强”。


写到这里,不由想起我的孩童时代,大半个世纪过去了,当年的滨海小城已晋级为省会之城,而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依然是那些传奇般存在的草根名流:“红坎坡捉蛇五”“做起蒙家泰”“狗肉爹长哥溜”“前线球场瘦仔5号”“东门走神玉英”……历任市长书记,各路头家,反而再也无人提起。


渔火不灭,涛声依旧。鲜活着的,永远是宝贵的民间记忆。


史与诗的调性


郭小东(广东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,二级教授)


卢锡铭的《枕水听涛》与其说是散文集,不如说是一个地方的人物风习史,是沙田水秀的抒情史,是乡土文明的符号和切口,更是大湾区行吟的诗篇。


旧时的乡土,连同已经逝去的人生,它们以生命的方式,结构而成的自然和人文环境,包括对沉融其中的现实、浪漫,以及穷极的想象,都严密地,完整地,但是以蛰伏的形态,静止地存活在残缺的岁月与零碎的时间中。这些残缺与零碎,像不同的色块,如此鲜明地呈现在卢锡铭的画布中,虎门虎虎,珠水汩汩,沙田风起,枕水听涛。是散文,是小说,是纪实,是评论……是什么不重要,只要读出中国故事,中国抒情,中国乡村素朴的浪漫就够了。


是《枕水听涛》,卢锡铭在生命的抒情中走笔沙田,在稿纸上书写大地的耕耘。卢锡铭以最朴素的字眼,最丰富的行状,最纯真的浪漫,最忧伤的抒情,写一个30岁的男人,三个儿女的父亲,在1978年那个历史的非凡时刻,搭省渡,去省城上大学。那一幕:父亲母亲,妻儿小女,乡亲父老,渡口送别。这是这本书一个最为动人,也最为深刻的文化切口。说是文化切口,是这一幕不但是个体的,更象征了一个国家经历非常岁月之后的苏醒与更新。它为全书的叙述,设定了一个深刻的历史前提:一代人青春的牺牲,迎来的是国家全新的建设。他们所肩负的历史责任与使命,是从个体出发,而过程和结果更是国家的。


这个男人与父亲,他背后的家国,他身边的乡土,他内心深处的忧喜,他曾经的抱负,与岁月中蹉跎的惆怅,连同踽踽独行时的孤寂与伤痛……都在这一刻,以生命的桩杵,死死地深驻进他脚下的土地,成为他文学的原点和原乡的情怀。他此生的一切奋斗砥砺,终将是对此的回眸与反哺。这个情节与场面的思想蕴含,决定了这本书言史与咏诗的调性。


《枕水听涛》中的每一个字,都在努力张扬着这种急逼趋回的情势。这种情势,和作者企图以优雅的叙述,缓慢的节奏,去求诸美文效果,在语法上形成的冲突,使这部书中的文章,发出不同凡响的声音。也恰恰是这种冲突,令全书有一种激越而又沉稳的文章大气。作者书写的每一件俗事,每一个凡人,每一段慵懒的状态,都因此而互相贯通,向着一个大大的出口,通向历史的深巷,或是门外阔大的世界。


我不想对这本书做一个庸常的文体定义,所谓大文化散文,所谓诗性散文,所谓各种花样各种命名的散文,诸如此类的概括与评判,都与我个人的阅读感觉无关。《枕水听涛》,它使我读出了我与我的同龄人的童年、少年和中年的时间,那些窘迫的或者欢欣的时间,油然而生一些感同身受的艰辛或欢娱。许多平常人,在书页中走进走出,却走出非常的人生,有想象的人生。他们和读者一起完成了阅读,完成了生命的旅程。这种文学文本的质地,生长着对历史的抒情,对乡土的礼赞,对人生素朴的浪漫,对千百人日常生存的白描,对故乡、对亲人、对友朋的眷顾,对乡土的愁绪,对自己的珍重。卢锡铭的艺术才情,就在这种质朴但不失隽永的描述中,从“我”出发,以热烈情愫,包裹人和世界。


沉溺于《枕水听涛》,是多年来我对散文的矫情与虚假,极度厌倦之后的一次留驻。我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男人的背影,在沙田水秀的荫蔽中,在桑基蕉雨、花尾渡和阿驼三宝中,沉郁而又兴奋地讲述。说着一些我们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,一些为之共鸣的情绪,一些沉埋岁月多时的风物……


一个家族,一个村庄,以至于村庄以外,一个广袤的世界,它们终将以沉寂的,纸面上的行为,成为许多人的个人记忆,同时或清晰、或模糊着历史的面貌。但是,这一切的逝去与失落所构成的文明,在文学的想像与象征上,却有望被真实,而不是事实地活跃起来,存在下去,并以抒情的方式,讲述与呈现。卢锡铭的散文集《枕水听涛》,非常出色地实现这种真实。